美的事物，似乎往往都是凄凉的。
昙花的盛放，转瞬即逝。美人的丰肌秀骨，也终究会年老色衰。或许也正是凄凉的结局，让它们本身具有的美愈发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于妖狐来看，美丽的事物，理当永久保存。
不知道是怎样开始这个话题的。
总之，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也还并未成为熟识的好友。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大概是这一次，妖狐大胆地与这位大人谈论起了有关“美”的话题。
时间是某一个春末的夜晚，在黑夜山一棵古老的樱树下。
身着白色狩衣的天狗倚坐在樱树枝上，纤长的手指按在竹笛上吹奏着，他的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重樱的缝隙，不知落在哪一处。
作为不请自来的客人，妖狐正握着酒杯坐在樱树下的一方小案旁，目光随着眼尾上挑，也透过层层叠叠的重樱的缝隙，落在那位强大妖怪的身上。
头顶的月是正圆的，温润的月光水一般倾泻下来，在大天狗的白色狩衣上印上零碎的花影。
明明还是春天，花瓣却如同飞雪一般从枝头坠落，刚刚结束的乐曲仿佛还伴随着花香，在空气中经久不散地回旋着。
——真美啊。
妖狐是这么想的，于是他也就这么说了。
“……”
大天狗放下了笛子，目光也从遥远的地方转了回来，望向了树下这位来客。
对于他的感慨，大天狗看起来似乎颇感兴趣。
“你说说看，美是什么？”大天狗这么问。
“美就是美，需要解释为何而美吗？”
大天狗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当然需要。”
“需要解释的东西，就不再美了，如同少女的腰肢，温柔的声线，总是只有亲手触碰抚摸过才会明白它的美丽。此时此刻的美也一样，若是说出来的话，也不及其本身的万分之一。”
“而且大人的笛声不也早已把它说出来了吗。”
“我知道，”大天狗挑着眉毛看他，“我是想听你说一说，为何而美？”
“嘛，没想到大天狗大人原来这么不讲道理。”
妖狐以扇掩面，似乎在掩饰着偷笑，狐狸恶劣的性子也浮起来，“月色美，落樱美，笛声美，大人不也很美吗？”
“喔？”大天狗脸上刚刚还带有的那若有若无的微笑忽然收了起来，他瞥了一眼树下的妖狐，问道：“你觉得我很美？”
“是。”妖狐坦然道。
“听说你不久前掳走了不少可爱的少女，因为你说，她们很美。”
“……”
看着妖狐一时语塞的模样，大天狗不禁失笑。
大部分的妖怪总是会这样，他们为“欲”所掌控。人困于七情六欲，妖怪亦是，欲望总是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对于妖怪们来说，他们更加无所顾忌，也不愿寻求原因。
在大天狗眼中，妖狐对于“美”的这种追求与那些执着于啖人噬血的妖怪也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他问妖狐：“为何执着于美？”
妖狐不动声色地挪开落在大天狗身上的目光，并没有对于这个问题表现出太多的困惑。
大天狗大概不会知道，他发问时高高在上的姿态，落在妖狐眼中，也就成为了美妙的事物。
至少在“欲望”这一点上，妖狐从未困惑过。
“您呢？又为何执着于强大的力量？”他仰着头反问大天狗，颇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模样。
“……”
大天狗没有回答。
“执着于美丽的事物有什么不好吗？”妖狐这么说着，大胆地跳上树枝，坐到他身边去，俯瞰着整个平安京的灯火夜色，“这大千世界本来就是美丽的。”
“哦，所以你就把那些你认为美丽的东西收集起来吗？”
妖狐撇了撇嘴，看来这位正义的天狗大人是不准备翻过那些失踪的可爱姑娘们这一篇了。
“收集美丽的姑娘们，只不过是小生一时的爱好罢了，”他困扰地敲了敲扇子，在思考怎样才能让自己不至于自投罗网，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
“……也不一定是非收集不可。”
大天狗笑了笑。
“可你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也有人类要阻挡你，不是吗？”
“啊？”
大天狗没有在意他的不解，只是抬起了手中的团扇，指向了山下的凡世，那仍旧亮着灯火的京都。
“你看。”
“嗯，平安京。”妖狐点点头，“怎么了？”
“你说，那里有什么？”
妖狐咧开嘴笑，“有什么？当然是人了。”
那里居住着这个国度里至高无上的皇，居住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达官显贵，居住着身躯曼妙的窈窕女子，居住着武士，居住着僧侣，居住着乞者。
居住着人，还有欲望。
“这就是我追求力量的原因。”大天狗这么说。
“人有欲望，妖怪亦是。你执着于美丽的少女，因为你有欲望，人类居住在这平安京里，因为他们也有欲望。”
“阴阳两界，本就没有不同……”
大天狗低声说着，逐渐低沉下去的声音仿佛吟诵一般。尽管语调没有变化，可也难以压抑他声音中愈发高涨而激动的情绪，在谈论到这一点的时候，大天狗亢奋的神色是一眼就能看出的。
一贯漠然的双眼中难以掩饰的渴求的光芒，身后那一对振开的巨大羽翼，仿佛一位睥睨天下的神袛。
“你能明白吗……我追求力量，因为唯有力量，方能成全吾心中之大义。”
妖狐愣了愣，展开了折扇，露出的一双金色的眸子又挪向大天狗。在他看来，他们之间的交流还不至于谈论到这个层面。
他们只不过偶然地谈论起关于美的话题罢了，透过层层叠叠的夜樱与酒香的渲染，气氛因此变得朦胧不清。
每个妖怪都是有欲望的，大天狗心中的大义在他眼里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就如同大天狗无法理解他对美的狂热。
大天狗再次沉默地吹起一支晦涩的笛曲时，妖狐半醉不醉地化了原型，从树上跳了下去。
这个话题，不如就留到下次对酌时继续吧。